今日的江水已非昔日的江水,亦未成為將來的江水。
「禪」,予人最大的啟示,在於證悟佛性;而「詩」的功能,在於抒發情懷。佛性是本體,屬於真心,情懷是知見,屬於妄心。無論真心、妄心,都是同出一心,所以「禪」與「詩」都是從心性流出的親歷感受。有時一首雋永的詩偈,在託物詠志,怡情悅性之餘,也能顯示「禪」所參悟的人生真理。唐朝張若虛寫了一首詩,題名「春江花月夜」,既禪意盎然,亦詩情超逸,願與讀者分享。
詩曰:
江天一色無纖塵, 皎皎空中孤月輪。
江畔何人初見月,江月何年初照人。
人生代代無窮已, 江月年年只相似。
不知江月待何人,但見長江送流水。
單詠詩篇題目,就已令人心怡神往。春、江、花、月、夜,這五種景色充分地體現了人生最動人的良辰美景,構成引人探究奇妙的藝術境界。
一個春天的晚上,皓月當空。作者陶醉於皎潔月色,產生各種奇妙的幻想。「江天一色無纖塵,皎皎空中孤月輪」,江水與夜空成為一色,清淨無塵。在這純淨的背景上襯托出一輪皎潔明月,給月亮賦予了生命的氣息、與孤獨的情懷,融為一體。
「江畔何人初見月,江月何年初照人」。此時,明月高懸空中。試問,江邊上何人最早看見月亮的呢;而江上的月亮,又是哪一年開始照人的呢?然而,這些都是永無答案的議題,只不過是筆者借景而抒發心中所想像的宇宙秘密。就好像哲學家,探索人的生命從哪而來一樣:宇宙是怎樣形成,人是怎樣開始的呢?自古以來這就是一個謎,成為永遠懸而未的公案。
「人生代代無窮已,江月年年只相似」。人,一代一代無窮無盡的遞變,而江月卻是年復一年沒有變化。人的生命,終究是短暫的、無常的;而江月總是生於海上,懸於空中,卻綿遠流長,隨時間而運行不息。
其實,春江花月夜也是因緣所生法,表面看來湛然不變,但其自性也是空的,不是永恆的。《金剛經》說:「凡所有相,皆是虛妄。若見諸相非相,則見如來。」修學「觀一切法空」的行者,雖處於景而不會被景所迷,所以詩人繼續說:「江月年年只相似」。須知昔日的江水流逝,已一去不復返矣;現今的江水亦穿流不息地運行;將來的江水尚未到。這樣,究竟過去、現在、將來的江水,有否片刻止息呢?今日的江水已非昔日的江水,亦未成為將來的江水。江水,只不過是相似而已。
「不知江月待何人,但見長江送流水」。作者望月而抒發奇想:不知江月正在等候何人呢?其實,孤月並無等候任何人。我們只不過是百年之過客而已;孤月亦只不過日復一日,看滾滾長江不歇息的流逝。
這首詩從月上寫到月落,把現實的情景和詩中人物的幻境結合在一起,寫得迷離恍惚,氣氛朦朧。詩的感情隨月下景物的推移,逐漸展開、變化,忽此忽彼,亦虛亦實,跳動,斷續。有時讓人覺得難以把握,但又覺得有深邃的義理,值得深入發掘。這就是人生的奇妙,但亦是人生的無常、短暫,生離死別的苦痛。
古代不少詩人對於宇宙這種永恆的變化,尤其對皓月當空,留下很多雋美的、不朽詩句。詩仙李白曰:「今人不見古時月,今月曾經照古人。古人今人若流水,浩瀚明月皆如此。」(「把酒問月」)。而「春江花月夜」以五種景物意象組合而成的詩境,令人一方面讚歎大自然之美;另一方面啟發無常、苦、空的生命思維,不愧為詩中之極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