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喜歡「觀雪」,但更喜歡「聽雪」,尤其是冬天的第一場雪,因為這時大地沒有舊雪的污泥,新雪也未經足蹟的踐踏,是纖塵不染的晶瑩世界,令人聯想究竟清淨的「本來面目」。
當你冥然兀坐,閉目傾聽雪花在空中輕盈而靜謐地飄落的時候,萬物都宛如進入靜境之中。此時雜念不生,祇有雪花的動態,與心中的靜寂相應,產生不可思議的禪悅。這是大地賜與禪者的冬天聖境!
昨天中午時份,彤雲密布,朔風凜凜。空氣中冷霧蒙蒙,寺內庭院的草坪,披上了一層寒霜,顯得比深秋時更瑟縮。祇有殿前的鐵杉和黑松,還是昂首挺胸地屹立著。這時空中有稀疏的雪花在飄蕩。
晚課後,僧眾步出大雄寶殿時,抬頭瞥見天空亮灼灼,白茫茫的雪帘,無不嘩然驚喜。眼前純潔的白色世界,使人頓覺心靈淨化!一同參欣喜地說:「瞧,現在空中的雪花已經下得那樣密麻,如果整夜不停,明天全寺就會蓋滿白雪了!」
另一大德說:「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九日,再過兩天就是新年……這是今年溫哥華的第一場雪…..真是瑞雪迎新春啊!」
清晨起來,窗外仍然下著大雪。早課後,我獨自走進「七寶如來壁」前的園林中,在「福慧亭」內結跏趺坐,這時萬賴俱寂,漫天皚皚白雪,在觀音寺的上空飛揚著,飄舞著,宛如千千萬萬銀柳的花絮在虛空中浮游,然後冉冉飄落大地。近處的草上、樹上、地上、屋上、階上,遠處的農地、樹林、山坡都披上了素裝,銀光耀眼,透明清澈,好不壯麗!。
「放生池」的水面凝固了一層薄薄的冰塊;園中庭檯樓閣倒映水面,遠眺像一幢幢水中宮殿。「智慧泉」的花崗石橋,變成粉雕白玉,璁瓏可鑒;泉畔的紫竹林都蓋滿了瓊花碎玉般的雪絮,令人馳想禪意盎然的詩篇。清朝憨山大師曾寫有兩首雪中悟道詩:
雪滿乾坤萬象新,
白銀世界裏藏身。
坐來頓入光明藏,
此處從來絕點塵。
於雪中參禪,如置身於「光明藏」中。這純潔的「光明藏」,譬喻眾生的真如自性。它從無始以來,本自清淨,絕卻點塵;但因妄想執著,遂致作業受報,流轉生死。
傳說憨山大師是從「鼻根」聞到雪中梅花的香氣而開悟的。開悟後,禪師從心底吟詠出一首詩:
雪裏梅花初放,
暗香深夜飛來。
正對寒燈獨坐,
忽將鼻孔衝開。
雪中梅花的清逸香氣,衝開了禪師的「鼻識」,使他剎那間證入「諸法實相」的本來面目。雪窗前靜坐,大師的書案上並無半篇佛經文字,因為這時,他已經衝破了文字的障礙,湛然恬寂,從鼻孔的嗅覺,澈悟到宇宙的真理。
朋友,你可知「色」(佛門用語:一切物質皆為色)除了可用「眼」去觀,也可以用耳去「聽」的嗎?「聽雪」比「觀雪」更具真趣啊!佛經說人的「耳識」比「眼識」更敏銳。《楞嚴經卷四》以「遷流三疊」(註一)去計算六根(眼耳鼻舌身意)的功能德用:「眼根」見前不見後,不見左後、右後,祇有八百功德;但「耳根」能聽周圍,聞性無限,故功德無缺,有一千二百功德,與「意根」功德等齊。由此可知,「聽雪」的禪意更勝於「觀雪」!
我不再閉目冥坐,遠望大殿瓦頂上的積雪與檐樑的彩繪,在清晨的陽光下,幻映出一道道五光十色的彩虹,更顯梵宇的古樸莊嚴。階前的鐵杉蒼松,都像披上了沉甸甸的白雪簑笠,宛如不畏勞苦的金剛神將,堅守著佛前的護法崗位。
寒流遍地,平日絡繹不絕的香客都消聲匿跡了,所以雪中的佛寺,比任何雪景更為幽雅靜謐。這時萬賴俱寂,一切都竭止了。祇有雪花飄揚的動態。當大地祇有一種動態的時候,「六根」對「六塵」的相應關係簡化了,更能令人體會動的本質。
這時,我聯想起唐朝龐蘊居士,在雪花飄逸的梵剎中,掌打禪師的公案:
有一天,龐蘊拜辭藥山禪師。藥山命幾位禪徒相送。當大家走到山門時,正值大雪紛霏,眾人見此勝景,心曠神怡,欣喜萬分。
龐蘊指著空中說:「好雪片片,不落別處!」
一禪師立即就問:「落在何處?」
龐居士聽後,一掌打在問者的肩膀上。這禪師斥責居士何故粗魯打人。
龐說:「你問好雪落在何處,足見你不配做禪師;以你這樣的禪功,怎可以逃出閻羅王的魔掌?」
禪師很不服氣地又問:「那麼,居士你又有什麼功夫?見到佛性了嗎?」
龐居士聽了之後,再打他一掌說:「你眼見如盲,口說如啞。」
這則禪門公案是什麼意思呢?
龐蘊是開了悟的禪者。他說:「好雪片片,不落別處。」,因為這時他心內沒有動靜二相的妄想分別。好雪片片自上飄下,看似是動態,但其實根據「萬法性空,非動非靜」的道理,動即非動。既然雪片重來未動,怎會有落處,所以說「不落別處」。這理何解?東晉僧肇的《肇論》說(白話語譯):
「一般人所謂動,是說過去的事物已成過去,沒有原封不動地延續至今,所以說事物是在不斷地動。其實過去的事物就停留在過去的時間裏,並不會跑到現在的時間來,所以事物是靜止的而不是流動的……現在的時間裏不可能有過去的事物。既然在現在的時間裏沒有過去的事物,就說明過去的事物並不會跑到現在來…..既然沒有任何事物互相往來的跡象,那麼還有什麼事物可說它是動呢?據此,說狂風勁吹而常靜,江河奔騰而不流,塵土飛揚而不動,這又有什麼可奇怪的呢?」事物似乎在動,其實是靜的。這個道理祇可以神會,而難以從具體的事物上去求知。(註二)
雪花飄動而實靜止,怎會有落處呢?禪師不明白龐居士的禪意,生起了計度思量心,所以他問雪片落在什麼地方。他既不懂得領受當前的好風光,反而生起妄念,去找尋雪花的落處,分別現象的動靜、去來相,所以遭龐居士打一掌。但是禪師仍然不覺悟,反駁居士為什麼魯莽打人,又遭龐居士斥責。禪師又問:「那麼你見到佛性了嗎?」這句話更加顯得禪師自始至終還沒有擺脫言語慨念,尚有佛性可見的法執,又遭龐居士打一掌,並且喝斥他眼起妄見,舌起妄言。
其實,好雪片片在眼前飄落,當下只須盡情領納天地一片瀟灑風光,而不應生起任何思辨計度。這位禪師自困於「雪花飄落何處」的疑情,未能澈會性空的真理。
銀灰色的天空中,大雪仍在紛紛地下著。園中祇有我獨自一人,靜坐聽雪。這時,我感到無邊的寧靜與喜悅。我不再閉目馳想,凝望著白茫茫的穹蒼,我感謝大自然賜給我這潔白清純的天地禪堂。
(註一:「遷」指十二方:東、南、西、北、東南、西南、東北、西北、上、下。「流」指三世:過去、現在、未來。據算六根中每根以一千二百為圓滿功德:眼鼻舌身各八百;耳根與意根則各一千二百。)
(註二:對這動靜性空的哲理不明者,請參閱僧肇的《物不遷論》)